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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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央儀在前臺刷卡的時候, 方尖兒一直好笑地看著她。不是欲言又止,而是滿滿揶揄,就等著周圍沒人時再好好嘲笑一下自己這位好閨蜜。

和方尖兒這麽多年好友, 哪裏不知道她想什麽。

結完賬,央儀將卡和手機扔回包裏, 趁方尖兒沒開口,就堵了回去:“我不喜歡欠人情。”

方尖兒捏著嗓子:“什麽人情呢, 這麽值錢~”

“螢火蟲。”央儀說。

“Nonono, 螢火蟲才不值這個錢。”方尖兒捧住自己的臉,“值錢的是一夜月光呢!”

兩人並肩往外,方尖兒忽得緩過來:“哎?”

央儀學她:“哎?”

方尖兒悠悠剜了她一眼:“你這就沒意思了。”

方才幾步路,方尖兒想明白了。

十萬塊換一份生日禮物的人情, 她原本以為是閨蜜著了男狐貍精的道。但仔細一想, 這事兒不對。

譬如她站在男狐貍精的角度,要是圖小錢, 目的達成了。要是想放長線釣大魚,怎麽也得使些欲擒故縱欲拒還迎的小把戲,不至於在雲州那麽久只弄了一罐螢火蟲的交情。

如果不圖錢, 圖感情, 那更明白了。

這十萬塊錢簡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訴對方——不好意思,一筆歸一筆,兩清。

這是誅心。

不過也是。

和孟總相比, 什麽狐貍精都相形見絀。

“你確定他懂你這意思?”方尖兒問。

央儀笑了下,低頭看表, 隨後望向街口, 隨心道:“奶奶都說了,他很聰明的。”

方尖兒朝天翻了個白眼:“和你們聰明人玩真費勁。你就不怕人家沒懂, 理解成你看上他才給他充錢,一會追出來——”

話還沒說話,街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。

兩人回頭,目光同時落在步履匆忙的青年身上。他頭發淩亂,胸前襯衣褶皺得厲害,比起狼狽,柔軟和可愛卻更多一點。

他就這麽雙手撐膝停在數十步外,後背躬出弧度,欲言又止。

方尖兒低低吐槽了一句“我這嘴哦……”,隨後擺擺手,很沒義氣地退後:“我有替人尷尬的毛病,後面就不圍觀了。晚點微信說!”

等方尖兒撤退完,對方只是在原地直起了身,卻沒靠近。

央儀望一眼街口,騰著薄霧的空曠街道上沒見著車來。她想了想,索性轉進最近一家便利店。

在等結賬的間隙,玻璃門終於又響了。

央儀望過去,看著路周一步步過來,於是伸出手,將手裏一罐咖啡遞過去,自己起開另一罐,送到唇邊。

他不動,央儀問:“不喝嗎?”

男生握著那罐咖啡僵硬地站著。半晌,才起開易拉罐。

“這怎麽了?”央儀用手背碰碰自己的額頭。

路周領會到,隨即將臉偏向另邊:“……出來時撞門上了。”

他來不是為了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的。

於是直截了當地問:“為什麽要充錢?”

和速溶相差無幾的味道在舌尖慢慢泛開,央儀溫溫柔柔地笑了一下:“不是說好的嗎,回來給你沖沖業績。”她微頓,隨後說:“而且我很喜歡那份生日禮物。它很特別。”

路周想問有多特別,但他隱隱知曉,自己是沒有立場這麽問的。他張了張嘴,又想問然後呢?這是兩清的意思嗎?卻沒有勇氣。

他只知道這樣的一筆錢,很現實地將某些關系重新定義在了買賣之內。

明明在雲州,他已經感覺到了不同。

於是一路追過來時想的那些話都無從出口了,他幾乎能聽到易拉罐被捏緊時發出的咯咯響聲,最終只能無力地問:“你以後還來嗎?”

“來的。”央儀說話徐徐緩緩,很好聽,“哪兒有花了錢打水漂的道理。”

說實話,央儀曾周到地考慮過,既然想還清生日禮物那份情誼——所謂兩清,那往後是不是不過來要好得多。

無奈修煉不到位,被人當面註視著時,她還做不到那樣從容拒之。

他的眼睛在看她,仿佛在尋找撒謊的痕跡。

央儀問:“怎麽了嗎?”

男生緩緩搖頭。

兩人一前一後出了便利店的門。在歡快的門鈴聲中,他的聲音被淹沒得近乎模糊。

“我現在說不圖你的錢可能沒那麽有說服力,畢竟今天這筆錢確實救了我一命。”

聽到救命時,央儀只微微挑了下眉,很快便釋然,這是表達情緒的誇張用法,並不罕見。

他繼續道:“我追過來也不是想要纏著你。我只是覺得、覺得需要當面和你道個謝。在會所,客人充錢是要拉禮花筒的。我跑得太急,什麽都沒帶,但……”

他開始語無倫次。

他沒有辦法強求她把那份生日禮物當做普通的、不含人情世故的一份,也沒有辦法讓她相信送出那份禮物時他並沒有必有所圖的目的——只是單純想送一份花了心思且他能送得起的。

這一切都可以不說。

而當下能說的……

男生將易拉罐捏得咯咯響,眉眼一再低垂。

“……那,下次見。”

黑色保姆車緩緩停在了街角。

像沈默的衛兵默默註視著這一切。

坐上車,看到寬敞的後車廂隱私玻璃全落,央儀才註意到這輛原本只是來接她的保姆車上還坐著另一人。

車內光線黯淡,孟鶴鳴閉著眼靠在椅背上假寐。

靠近時,他身上的松木香混了酒意。

孟鶴鳴酒量並不好,不過到他這個位置,幾乎沒有什麽非要在酒桌上拼出的生意,多半是禮節性的一杯半杯。

見他沒有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,斷定他沒不舒服,央儀便沒出聲,乖乖坐另一邊拿出了手機。

她和路周說話的那段時間,方尖兒是半點沒閑著,一個勁地給她發消息打探情況。

打開對話框,滿屏幕的“怎麽樣”,像只上躥下跳的猹。

央儀的回覆才寫到一半,座位另一側忽然傳來男人沈緩的嗓音:

“在和誰說話?”

被突然的出聲嚇得一抖,央儀啊了一聲,隨後緩緩偏過腦袋,視線與孟鶴鳴相對,平覆著心情說:“在回方尖兒的消息。”

“我沒說她。”孟鶴鳴淡聲道。

反應了好一會兒,央儀才意識到,孟鶴鳴問的是上車前——在便利店門口,她在和誰說話。

央儀還沒理清他這麽問的意圖,嘴巴便快大腦一步說了出來:“是店員。”

三個字說完,手心微微濡濕。

撒謊是心虛的表現。

她覺得她不是。

她只是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。

因為她知道孟鶴鳴的占有欲,他不喜歡她和別的男人說話。

車停的位置在一棵老榕樹下,枝葉繁茂地壓了半邊天。原本光線就不是很好,再加上便利店門口的巨大立式燈牌。孟鶴鳴瞥過的漫不經心的那一眼,其實只看到一雙腿,廉價的黑色西裝褲材質,可以是任何人,卻不會是便利店營業員的工作服。

他不拆穿,手指沈緩地敲在扶手上:“怎麽開始喝速溶了?”

央儀笑了下:“等你的時候口渴。隨便買的。”

怕越問越深,央儀主動開口:“一會兒是什麽局?需要做什麽嗎?現在要去換衣服嗎?”

“飲茶、打牌。”

孟鶴鳴視線從她身上掠過,溫柔的法式吊帶裙,將她襯得慵懶又柔軟。他扣住她的手,壓在扶手椅上:“休閑聚會,這樣就行了。”

孟鶴鳴帶她出席的是私人聚會。

如他所說,只是打打牌,喝喝茶。但央儀卻敏銳地察覺處了不同。

以往再休閑的after party都是借著聚會的名義談公事,而今天她進到這個房間以後,所有的話題都是朝著私事去的,言語間的松弛感與平日完全不同。

況且這裏所有人看起來都和孟鶴鳴極為熟稔,甚至見面不需要握手寒暄,一個眼神,就傳達到位了。

這樣的場合,顯然不需要帶她來應付。

央儀不去探究,像往常那樣乖乖待在他身邊,保持禮貌和優雅就夠了。

牌打到第二輪,孟鶴鳴去外間接電話,離席前理所應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
央儀懂事地坐過去,接了他的牌。

他們榕城的玩法和她從小就會的不一樣,一開始打得極慢,牌桌上其他人也不急,耐心地等著她出牌,話題也慢慢往她身上傾斜。

“央小姐是杭城人吧?”戴眼鏡的斯文男人道。

見面時,孟鶴鳴簡單介紹過,這位戴眼鏡的男士叫蘇挺,是紅圈所精英,涉外業務多,偶爾也會幫孟鶴鳴處理一些私事。

所謂私事……

央儀想了想,無非就是她與孟鶴鳴之間的合同。

料想對方是知道他們之間關系的,央儀順著他的問題溫聲答道:“我從小就在杭城長大。”

旁邊年輕一點的男生誇張道:“杭城出美人這話原來是真的!”

“這是內弟,說話沒規矩慣了。”蘇挺隔著鏡框捏了下眉心,繼而抱歉地說:“央小姐習慣這邊天氣了嗎?尤其是這段時間……”

這段時間堪稱榕城最難渡過的日子——豐沛又濕潤的風隨時隨地入侵,空氣中不是雨便是爆表的水汽,譬如今晚,整座榕城浸潤在濃厚霧色之中。

要不是孟鶴鳴的房子恒溫恒濕,她常去的地方也都時刻提供最舒適的環境,恐怕很難讓人待得下去。

但這一桌都是榕城人,央儀只好委婉地說:“杭城盛夏來臨之前會有一段差不多的天氣。還好,不會那麽難適應。”

她說著打出一張散牌。

下家笑著說“央小姐好善良,專門放我一條路”,於是接下來一人跑了一張小牌,到央儀手裏還剩兩張——一張六,一張K。

她有意出K,又怕6爛在手裏。

猶豫間,肩後穿過男人的手,藍寶石鏡面表盤從她眼前一閃而過。孟鶴鳴的手穩穩扶住她的,抽出其中一張牌扔在桌上:“K。”

聲音停在她的耳側,有輕微的砂礫感。

稍稍側身,就能看到他閑庭信步的樣子。

央儀很小聲地問:“你怎麽知道他們手裏的牌都沒這個大?”

牌桌上一片抱怨,紛紛在喊“過”。

一直同她搭話的那位蘇先生索性攤開了手裏的牌讓她看,苦笑著捏眉:“他算牌很厲害的。”

剛剛孟鶴鳴都離開好久了。

還能算得清牌?

開上帝視角了吧?

孟鶴鳴無聲擡了下搭在她椅背上的手:“沒算,是你們幾個臉上寫得太明白了。”

這話一出,牌桌上又是一片哀嚎。

年輕的那個插科打諢:“不算數不算數,都沒在牌桌上了怎麽還能做外援?”

孟鶴鳴從容道:“夫妻是一體。”

“你倆又不是,男女朋友算什麽夫——”

孟鶴鳴瞥他一眼:“你怎麽知道以後不是?”

“……啊。”

這聲沒控制住的“啊”和牌桌上吸氣聲此起彼伏,但最終,誰也沒說什麽。

倒是蘇挺,重新認真打量了央儀幾秒,最終打破局面,溫和地笑了笑:“來,再開一局。”

窸窸窣窣的響聲再次在牌桌上響起。

輪到央儀抓牌,她仍在出神。孟鶴鳴漫不經心地問:“怎麽了?”

……夫妻?

他到底在演哪一出?

央儀回過神,緩緩搖頭。

餘光瞥過孟鶴鳴,他表情依然從容,只輕輕地提醒她說:“到你了。”

從這圈牌開始不知怎麽,就一直是她在打,孟鶴鳴旁觀。他很少發表意見,只有在央儀盯著手裏的牌猶豫不決時才會出手。

起初央儀以為他還有公務沒忙完,便繼續磕磕絆絆地打下去。但手機被他丟在桌角始終沒有再亮。

央儀想要起身,卻被按了回去。

她只好說:“我不太會玩。”

孟鶴鳴輕描淡寫地回:“輸了算我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那行吧。

他們的互動被牌桌上其他人看在眼裏,蘇律師的內弟嘖嘖稱奇,小聲咕噥:“姐夫,多學學。回家能給我姐也表演一個。”

蘇挺鎮定自若:“管好你自己。”

“我稀奇一下不行啊……”

但最終他也不敢太開孟鶴鳴的玩笑,抓心撓肺地想看,偷偷地瞄,整個人坐立不安。

直到孟鶴鳴被下一個電話叫走。

小子憋不住了:“央姐姐,你和鶴鳴哥在一起多久了?”

知道內情的人在場。

央儀中規中矩地按簽合同的時間回答了他。

“這麽久他到今天才舍得帶出來?哇,我還以為——”說到這,他話鋒一轉,評價道:“難怪看起來這麽老夫老妻。”

央儀不知道怎麽去接,只好禮貌微笑。

他又問:“你倆怎麽認識的?”

“……”

簽合同認識的。

央儀慢慢斟酌著說:“很普通的認識方式,沒什麽好說的。”

“難不成是相親?”

“……”

沒等到央儀回答,他就自顧自地否定了:“那不會,給鶴鳴哥介紹的隊伍穿太平洋排到美國呢!他要是願意相親,哪至於三十好幾才剛剛脫單。偷偷告訴你,在你之前他鐵c……”

沒有人能抵抗的了八卦的誘惑,央儀情不自禁往前傾了傾身子。

而後聽到背後忽得傳來孟鶴鳴冷淡的聲音。

“需不需要給你一個喇叭。”

“……”

正主回來了,八卦失敗。

但是稍微動一動小腦子,央儀能猜到後面的內容是什麽——在她之前,孟鶴鳴沒有任何桃色緋聞。

她壓住唇角,心情莫名上揚。

這麽一揚,精神松快的情況下卻辦了壞事。

等央儀反應過來時,手邊的橙汁已經被打翻了,倒顯得她像是聽八卦被抓包而嚇得失了手。

牌桌上的絨布被浸成更深的色澤,被一起浸濕的還有孟鶴鳴剛放下的手機。

央儀的神經猛地繃起,抓起什麽就用來擦。

果汁從她指尖淋到手腕,滴出一條淅瀝的線。牌桌上其他人也紛紛手忙腳亂地抽紙巾幫忙。

蘇律的內弟眼睛一瞥:“現在好少有人用手帕了。”

孟鶴鳴就是其中一個。

他緊接著讚嘆:“哇你們夫妻手帕還共用啊?”

眾人這才註意到,裹住手機的是一方靛青色手帕,款式簡單,布料也沒那麽精細,更像男人會使用的東西,然而又不似孟鶴鳴考究的風格。那方不起眼的布在央儀手裏有種並不相襯的違和感。

央儀心口重重跳了幾下,下意識去看孟鶴鳴。

他在半步之外,仍是雲淡風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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